看見你的眼裡有蜂蜜

序

另一個國度的詩集
◎羅智成

純華的詩有一種迷人的孤獨。

這種孤獨喚醒了我年輕時讀詩的心情：很容易被觸動，又不捨得走出來；有些詩行你捧讀再三，仍覺得需要更長時間來細看、回味，或被相應的情緒收藏。

這種孤獨，主要來自她的書寫方式：率性、私密的語法、節制、片面的表達、出人意表的聯想和一些小小的、不起眼卻頑強的感傷。這讓她的作品顯得非常貼近自己；相對的也就比較遠離他人。

這種孤獨，也來自十分個人的主題，貫穿一年四季的「曠廢時日」，基本情境或生活內容，其實就是某種康復的過程，從一場傷及靈魂的情感重症中，一步一步，以溫柔、貼心的文字，把自己重新拼湊起來的過程。而詩既是療癒的藥方，也是記錄與表現的工具。

這種孤獨，更來自她特有的視角：瀰漫在字裡行間的，有意和無意的疏離。也許是大病初癒的「虛弱」，她的作品似乎受制於一種向內的舒緩節奏，自顧不暇或自我陷溺；這讓她跟不上，也不想跟上正在外頭進行的世界、進行的話題，一逕特寫著某些微型的情緒、一逕藉由童話般的語調安撫著這些情緒，一逕依偎於自家文字的庇護裡。

因此，雖然這是我最近最驚豔的作品，但要推薦《看見你的眼裡有蜂蜜》，和推薦其它作品卻有很大的不同：她的風格帶著較多素人的誠實，缺乏剪裁、流於散文化、和詩創作主流的對話或交集不多，找不到太多讓論者安心的、熟悉的表達與線索。像一座孤立的島嶼，自得其樂（與悲）於偏僻的海洋。

也是這種孤獨之感，讓她的作品十分與眾不同；我一方面共鳴於某種稀有美感意識的親近，一方面又好像在閱讀一本另一個國度的詩集；在彼，每個不同的心情就是一個不同的文明，甚至看待貓的方式也是：

誰是誰的母親
誰是誰的衛星
牠是我的棉花小鑰匙
打開了密室
軟軟地攤在  
已不見痂的傷口上
（節錄自〈解謎〉）

只是，貓也會怕
牠們常迷失在呼喚裡
要過好一陣子，好久好久
才會全身癱軟，背對你
來接收愛
（節錄自〈睡前〉）

我一直覺得，現階段的現代詩，最迷人的地方在於：它仍保有無限的可能性，每個人對它都可以有許多不同的想像與表達；詩，其實可以有很多寫法。

純華的寫法，跟她開始接觸詩時的當下感受有絕對的關係。而在最易感的時辰認識到詩，是非常幸運的事。只有在那樣的時刻，你可以充分領略到詩巨大、懾人的能量，並在未來寫作的每個時刻，渴望重現那樣的能量、尋找那樣的能量。我甚至猜想純華所感受到的能量，應該帶有神秘的甜味與芳香，而那種特有的甜蜜與芳香，展現出只有最私密的詩才具有的，舔舐傷口的神奇療效。

在此，我想節録一段早先在周夢蝶詩獎評審中，閱讀她的作品的一些感想：「『周夢蝶詩獎』有沒有不同於其他詩獎的詩美學期待？如果有，我想，應該是我們可以從他的作品中萃取出來的，某種澹然的詩觀、細微的體悟與玄想的深趣吧？這本編排略顕零亂的《看見你的眼裡有蜂蜜》，相較其他許多入圍作品，沒有華麗的意象、沒有引人入勝的布局、沒有充滿巧思的書寫策略，甚至也缺乏鏗鏘有力的節奏，以致於一開始讀它時，有種無從下手也不容易進入的感覺。

但是，隨著越來越密集的，令人驚喜的詩行，你終於掌握到作者那與眾不同的思維或觀看方式，就像詩一樣率性卻又自成條理的，某種樸素的、沉得住氣的書寫態度……在字裡行間，作者一逕低著頭，在荒涼的礦場中翻找、敲撬著閃爍異質光芒的意義，與準意義……這些精闢自得的雋句、警語，是在生活細節的反省與感受當中領悟出來的洞見或靈視。它不會形成壯闊的啟發，而像是點滴在心頭，許久才漸漸淡去的感喟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