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翼

推薦序

抒情的二十一世紀（陳芳明）

　　細讀坦雅的詩，大約都是在網路上，這是二十一世紀網路時代的閱讀途徑。有許多像我這樣年紀的人，都覺得網路的文字虛無飄渺，無法掌握。我反而覺得透過網路，讓我認識許多陌生的作者與詩人。縱然從未謀面，即使是在天涯海角，卻還是可以掌握詩行所傳達出來的信息。到今天為止，我還未見過坦雅本人，只知道她定居在北美洲的大西洋海岸。我曾經造訪過康州與麻州，距離她定居的城市相當接近。那裡的人文底蘊與自然環境，都比北美洲的其他地區還來得深厚而多變。她的詩集寄來亞熱帶的台灣時，我正要迎接秋深季節。在她詩行之間，似乎迴旋著一股透明的空氣，夾帶著深層寒意。大約只有在那天空特別高、海水特別長的環境，才有可能釀造那樣的詩行。總覺得每一陣風、每一道海水、每一顆天星，都會匯集到她的思維裡，最後終於鑄造了晶瑩的詩句。

　　詩集第一輯「流星群」，是我非常偏愛的作品。她書寫的方式好像在建構一種「論詩詩」，以詩的形式來討論詩的技巧，坦雅不是第一個人。楊牧曾經寫過一首長詩〈論詩詩〉，便是以一首詩的形式來討論詩的構思、釀造、揮灑。坦雅在寫這一系列的作品時，顯然與楊牧毫不相涉。一位抒情詩人在詩行渲染之際，顯然在內心提醒自己如何自我節制。感情放得太多就變成濫情，如果太過收斂又深怕流於教條。她以十六首詩，不斷自我反省，也自我鍛鍊。在靈魂深處，不斷提醒自己什麼才符合她詩的要求。長年以來，我們習慣於捧讀一冊詩集，就直接進入詩行之間。坦雅反而以論詩詩的形式，通過反覆的告誡，讓自己的詩行不致流於陳腔濫調。在年輕世代的詩人行列裡，她讓我第一次看見她在內心供俸著一尊清醒的詩神。

　　〈寫詩〉是由十二首短詩所構成，其中充滿了靈巧而機智的思維方式，似乎容許讀者窺見她創作過程中的震盪起伏。詩人顯然不允許自己過於放縱，但也不允許自己太過收斂。她一直在尋找恰當的方式與形式，讓詩行順利誕生。這是一種清醒的抒情，也是一種靜觀的詩行。例如其中的第四首，就可以窺見詩人的自我反省與自我檢查：

　　句與句之間應該
　　主修鋼琴
　　副修小提琴……
　　彈吉他不行？

　　縱然形式很短，卻負載著豐富的想像力。尤其以不同的樂器來暗示詩句的釀造，正好點出不同樂器所帶來的不同節奏感。只有四行的句子，卻帶來繁複的思考。尤其最後一行 「彈吉他不行？」，有一點點反諷，但也有一點點挑釁。詩人顯然在強調詩不會因為樂器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美感。凡是能夠有助於彰顯節奏感的任何技巧，她都會去嘗試。

　　或者是第十首，只有兩行：「太詩質了∕房子和廢墟是異卵雙胞胎」。這似乎也表達了她個人的詩觀，所謂詩，不必然要意象稠密，也不必然強求字質的濃度。有時候打散了，反而還更具詩意。坦雅把十二首短詩放在詩集的最前面，自然寓有她的微言大義。輯中的另一首〈狂詩病〉，可以看出詩人是如何重視詩的效用。最後一節，坦雅如此鋪陳：

　　世界被口水分屍，卻因
　　一首詩而趨向完整。詩
　　是墓碑也是產房，
　　瘋過頭的星星，
　　在屋頂上死去，然後新生。

　　坦雅顯然把詩視為生命中的信仰。在紛擾而分裂的庸俗世界裡，往往充滿了噪音，也往往充滿了意識形態的對決。對她而言，詩高過世間的一切。她對詩的信心之高，竟有如此。在紛擾的世俗生活中，因為種族、語言、國籍的不同，往往使人與人之間產生各種猜疑、戒心，甚至仇恨。在她的內心深處，詩占有最高的位置，因為那是最透明的靈魂。詩行可以使讀者看到一個更高的世界，可以超越所有的戰爭與紛爭。詩是最公平的藝術，因為在詩行之間隱藏著高貴的氣質。解讀一首詩的過程，其實不是在探索詩人的內在世界，而是在摸索讀者自身的生命底層。當她說，「詩是墓碑也是產房」，正好點出詩的魂魄處在生與死之間。很少有詩人如此看待自己創作的過程，也如此看待不同詩人之間是如何相互對話、相互溝通。凡是能夠對話的詩人，總會帶來精神的出口。

　　她在〈慢小說〉所發展出來的節奏感，特別令人偏愛。全詩如下：

　　她看
　　她看過
　　她看　過去

　　一窗棉花糖景色
　　輕輕滑行

　　遙遠的桌子一杯咖啡
　　仍熱著

　　小提琴與知更鳥練習合唱
　　時間吹涼青春的音符

　　鏡子裡
　　梳髮髻的斑馬躍出
　　月亮好圓

　　讀這首詩時，彷彿聽到法國電影裡所流淌出來的歌曲。坦雅在掌控詩行的節奏時，刻意不斷換行。每換一行，閱讀的速度就暫停下來。然後又開啟一行，容許速度緩緩前進。這可能是一首睡前詩，整個時間速度都慢下來。以棉花糖來形容景色，似乎在傳達一種柔軟的意象。尤其她以「輕輕滑行」來概括時，更可以感受到寧靜的時間都慢下來了。室內最遠的桌上，置放一杯咖啡，而且微熱。時間的節奏便如此跟著放緩下來，音樂響起，竟然是小提琴和知更鳥的合唱。只覺得整個室內氛圍是如此安詳而寧靜。那節奏想必稍快，才讓「青春的音符」彰顯出來。那種輕快，似乎是屋子的主人對鏡梳髮，猶如斑馬躍出的速度。從鏡子裡，她看見月亮好圓。無論是節奏、意象、用字，都恰到好處。全詩沒有一個地方觸及到情的描寫，卻讓讀者感受到一首緩慢的音樂，裊繞升起。
　　
　　抒情詩的關鍵，在於詩行節奏的控制。坦雅在寫詩時，想必有豐富的意象匯集過來。就像在梳髮那樣，一方面整理紊亂的髮絲，一方面則呈現她寧靜的心情。在講求快速的年代，詩人反其道而行，而這正是抒情的重要關鍵。彷彿是一場小小的電影，其中人物的速度全部都緩慢下來。只有在緩慢的節奏裡，才能夠體會真實的心境。她另外一首〈按摩〉，讀來也相當動人。這首詩可以讓讀者察覺，詩人是如何以細節描寫道出內心的感覺。

　　你的秘密都被摸透了
　　左肩的悲傷
　　右臂的重量
　　腰間的歲月
　　腿部的旅程

　　你就這樣安靜數著自己的心跳
　　平穩如同一個做夢的時鐘
　　滴答滴答
　　答案彷彿羽毛刷過皮膚
　　被點出

　　你驚訝可以醒著而不設防
　　親密而無需廢話
　　痛得有道理
　　與曠野一樣暢快呼吸

　　你比剛進來的時候輕
　　輕飄飄的
　　像一片葉子
　　倒掉一生的雨

　　這是一首身體詩，卻不涉及任何的情欲，反而關係到她日常生活的節奏。她以悲傷、重量、歲月、旅程，來形容身體的消耗。或也不只如此，在日常生活的時間循環裡，身體所乘載的各種重量，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長年的日夜循環，都必須與個人的肉體去承擔。按摩，是一種使肌肉舒緩的推拿。詩人以她的想像，來取代真實的負擔，而且都那樣恰到好處。在按摩過程中，安靜細數著自己的心跳。當她說，「答案彷彿羽毛刷過皮膚被點出」，那是如何精確而靈巧的描述。尤其她點出「痛得有道理」時，正好可以讓讀者分享她生活裡所遭到的痛處。這首詩最後一節，畫龍點睛彰顯了按摩後輕盈的身軀。尤其她說，「像一片葉子倒掉一生的雨」。她並未描述按摩的每一個細節，但是那種過程其實是要卸下全身的疲勞。用雨水來形容那種疲倦，可以說相當精確。

　　《光之翼》這冊詩集，容納太多的想像力，也容納太多的抒情能量。對於一位從未謀識的詩人，能夠與她對話只能透過詩行。尤其這位詩人定居在北半球的另一端，只能藉由她所寫出來的詩句，來體會她生活與生命的感覺。她是懂得自我節制的創作者，完全不會訴諸美麗的詞彙，也不會借用討好的語法。而是相當誠實，也相當穩重，把自己內在的感覺烘托出來。抒情詩可以到達這樣的境界，正好可以窺探詩人在創作過程中，如何進行自我約束，也如何撿拾零碎的句法。自戰後以來，台灣就有相當穩定而綿長的抒情傳統。因為坦雅作品的加入行列，使我們看到抒情傳統裡又增加了柔軟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