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住民 (「無限卡農」三部曲之一)

獻給台灣的讀者們：

　　到現在為止，我訪問過台灣六次，每次的印象不盡相同。因此來幾次也不厭倦。雖然不分晝夜被塵囂包圍的大城市充滿著猥褻而雜亂的魅力，然而台南和鹿港等深深殘留著過去記憶色彩的土地也挑起旅情，而高山和東海岸雄偉的自然美令人難以割捨。如同在台北就可品嚐中國各地的佳餚，台灣積蓄了傳統中國文化的原型。原住民的文化、日據時代和國民黨支配的痕跡，現在又加上中國文化、日本文化及「全球主義」（globalism）。各個文化並沒有融合，在差異中共存。因此可以感受到無比的魅力。另外，或許在台灣可以找到自己所不知道某處的日本。

　　透過和不同世代的幾個朋友交往，「先來的人」和「後來的人」不和，受到支配關係擺佈，找不到穩固的住處……曾經聽過台灣人們這些共通的煩惱。不過，戀愛的煩惱無國界。戀愛也跨過世代差距、民族、文化和語言的藩籬。對於目前我頗為自豪的代表作品「無限卡農」三部曲，不知台灣的諸位讀者會以什麼樣的心情來閱讀，內心充滿不安與期待，不由得滲出汗來。

　　人是無毒就無法生存的生物。明知有害健康卻抽煙和飲酒過量。為了追求輕飄飄、興奮和幻覺，於是沈溺在毒品裡或乘坐雲霄飛車。日常生活中使人覺得快樂的東西全部都是有毒的。有談過一次戀愛的人就會知道，會嚐到沒有戀愛時就不會嚐到的嫉妒、悲傷、憤怒和空虛等。否定的感情也全部包含在內，這就是「戀愛」。戀愛也可說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毒」吧。比別人加倍體味愛的快樂者，就吸入同等分量的戀愛之毒。

　　人不一定只做對生存有利的事。在本能的深處，尋求使生存陷入危機的局面。由於硬要做出不利生存的事，因此追尋其前端逐漸打開的境界。在舌頭和性器官上穿孔戴耳環、割腕，無法中止與或許會使自己的人生一敗塗地的男人交往，這些全都是本能的伎倆。難道她們希望被變態或壞男人糟蹋嗎？自己今後的生存即將受到威脅卻沾沾自喜的女人們毫不在乎且自傲自己遇到壞男人。我認識的朋友也有這種人。其臉龐立即浮現眼簾的就有五個女人。為何她們如此閃耀呢？人雖活著卻受死神誘惑，為了將自己拉回到「活著」的狀態，因此需要快樂。我們稱呼做出對生存不利的事之本能為「達拿都斯」（Thanatos：死神），稱呼認為可以活著真好的快樂為「厄洛斯」（Eros：愛神）。兩者經常進行危險的拔河比賽。這就是所謂的生存、所謂的戀愛。

　　印度的古訓說愛有五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師生的愛，包含老師和學生、主人和僕人、神和信徒之間萌芽的愛。第二個階段是友愛，競爭對手間惺惺相惜的友情和同班同學間的相親相愛就是如此。第三個階段是父母和子女間的愛。第四個階段是夫婦間的愛。至高階段的愛就是不倫之愛。戀愛則包含前述五種愛。不過，不倫更勝於結婚是因為能引人入勝。的確，在某些情況下結婚需考慮到保護財產或重視門當戶對，彼此的家世背景優先於兩人的相愛。因此，掙脫一切的束縛，能自由謳歌戀愛的只有不倫吧。在印度寺院對克利希那神（Krishna）熱情祈願的女人，說不定秘密想像著自己深夜悄悄溜出夫婦的臥室，接受克利希那神誘惑的身影。

　　因為信仰是一種疑似對神的戀愛。或許已預先如此設想，因此克利希那神的肖像畫和雕像都被塑造得非常英俊。我的女性朋友們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有幾個男人會在自己的葬禮中流眼淚呢？一想到這樣，就覺得非得和越多越好的男人談戀愛不可。」 我當然和她約定：「到時我會哭的喲！」

　　邊浮現走過自己身體的許多男人們的臉龐，逐漸死去也好。即使沒有結合，一生始終想著與那個人的點點滴滴，死前一直呼喚著他的名字，能有個如此永恆的戀人，那也是戀愛的勳章。戀愛往往與信仰結合。不斷地詢問自己能為這個人做什麼，這種想法幾近信仰。此外，有錢能使鬼推磨，因為所有的人都有想成為有錢人的慾望，因此「資本主義」也是世界上信徒最多的宗教。同樣地，「戀愛」是在追求一種幸福的原理，又汲汲於趨向快樂的彼岸。因此，戀愛就能變成宗教。人常常被戀愛傷害，被戀愛背叛。苦於無法完成簡直欲狂的心思，因此越發陷入戀愛中。失戀才得以加深對戀愛的信仰。「因為不合理，所以我才相信」的境界正是宗教。

　　只要與戀愛有關，就不會有什麼覺不覺悟的問題。戀愛是能面對自己的執迷、過度迷戀和內心瘋狂的機制。因此，如果反覆談戀愛，無庸做精神分析等就能明白自己的事。為了瞭解自己之精神衛生上的狀態，只要不斷重複「無悔的戀愛」即可。只要強烈激發出喜怒哀樂的情感，人就能健全。

一個戀人比任何宗教更深入內心。

　　為了將承自遙遠的平安時代之戀愛的遺傳基因在書中甦醒，我創造一個名叫薰的人物。這位好色的英雄只打算活在戀愛裡，結果反受戀愛擺佈，人生為之狂亂。由於情慾無法滿足，對對方的依戀增強。依戀這種感情出乎意料地複雜，也具有讓看似已結束的戀愛甦醒的力量。即使兩人中的一人離開人世，在如碎片的夢中和回憶中，戀人可以長存。雖然戀愛被封印了，解開封印的日子必定會再來臨。那時，兩人的戀愛會威脅到國家。好色的榮光也還存在那裡。透過本書，我想引導諸位讀者至戀愛最後好不容易才到達的地方。這個具有賺人眼淚的愛情故事最少能讓讀者哭上三回，因此閱讀本書時要備妥毛巾。 　　　　　　　　　　　　　　　　　　　　　　　　　　　　　

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 　　　　　　　　　　　　　　　　　　　　　　　　　　　　　　　　　　　
島田雅彥